核心提示:11月4日以来,一则主题为“安徽池州强拆,市长遭村民暴打”的帖子在网上流传。记者调查发现,尽管当地宣传部门指网帖有夸大之处,但市长座车被堵路村民掀翻确有其事。导火索就是一场征迁风波。
11月4日以来,一则主题为“安徽池州强拆,市长遭村民暴打”的帖子在天涯、猫扑等网络社区广为流传。
该网帖称,11月3日,安徽省池州市市长方西屏带城管、公安等力量参与该市贵池区梅龙镇的拆迁谈判,声称“不做市长,也要在20天内把梅龙镇铲平”,激起当地村民的愤怒,其座车被掀翻,本人“仓皇逃走”。
早报记者调查发现,尽管当地宣传部门指网帖有夸大之处,但市长座车被堵路村民掀翻确有其事,导火索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征迁风波。围绕征迁问题的政策博弈和利益竞合,池州这座长期欠发达的皖江城市,成为全国性的征迁困局的一个“缩影”。
“村民说你把警报器关掉,不关掉就把你车子砸掉。”11月3日10时许,安徽池州某私立医院的医生吴福全出诊归来,当救护车回到早上经过的九华河大桥时,他痛苦地发现,回医院的路跟前一天一样,又被当地村民堵死了。
在一群人的喝令声下,吴福全打开车门,跳了下来。他跟堵路的人商量,自己是医生,救护车关乎患者性命,希望“行个方便”,但到中午也没说通。
在混乱的僵持中,吴福全和众多经过贵铜公路该路段的车辆驾驶员或被骂或被打,石块、砖头齐飞,一些急于离开的人先后“挂彩”。
气愤之极的吴福全听了半天才搞明白,聚集的人群是为了反映当地征地拆迁情况,拦路“喊冤”的。
征地引发的掀车事件
“省里规定一亩田给3万多,政府只给我们1万,两万多强制交养老保险,老百姓才闹的。”梅龙村藕塘组的村民徐少华告诉记者,10月30日,几个村的村民接到征迁通知,11月2日就开始堵路了。
“最先是几个老妇女到路上去拦车子,见到人就要反映问题。车子上的人不听,把车子往前开,还拖伤了人。许多村民就跑到梅龙(街道办事处)和(江南产业集中区)管委会去了。”徐少华回忆,那两天,围堵公路和江南产业集中区管委会办公室的群众少时几百人,最多时达上千人。
11月3日正午刚过,一辆牌照为“皖O-00336”的黑色奥迪车突然出现在大桥路口,堵路的人群迅速将该车团团围住。
“刚开始只知道这个牌照不一般,应该是个当官的。”进步村村民王桂生回忆,蜂拥过来的人群像喝止其他经过的车辆一样,要求司机和车里面的“大官”出来,“给老百姓一个说法。”然而,无论怎么喊,怎么骂,里面的人就是不出来。
失去耐性的人群显然被激怒了,有人高喊“滚出来”,有人给车轮胎放了气,有人直接拿起石头、砖块砸向车头车窗。一位妇女忽然大喊一声:“这不是市长方西屏么?”
又一阵骚动。
“老百姓要把车子掀翻,但是掀不动,那个奥迪车很重,我没看见市长,只看见驾驶员在里面不敢出来。我马上打电话报警,我讲这边马上要出人命了。”吴福全说,远在桥对岸江南产业集中区管委会维持秩序的上百名特警、公安冲到了市长的座车前,“当时很混乱,有人看见市长下了车。特警迅速掩护其转移。”
“一些人在后面追,看见市长被送上一辆路边的摩托车,随即离开现场。”徐少华说。
11月4日,有关池州市长方西屏“率队强拆”,誓言“不干市长,也要20天内铲平梅龙”的帖子,配以事后被彻底掀翻的奥迪A6座车照片,出现在网上。
18亿亩红线内的被征耕地
“你看这片良田,原先都是沼泽。”11月15日,年过古稀的徐少华背着双手走在梅龙村田埂上,背影消瘦,语调低沉。圩埂下,丰收的大地一片金黄。
20世纪60年代,作为当时生产大队的党员干部,徐少华第一个走向沼泽,带领群众十年间开荒7000余亩,让1000多户村民有了40多年的生活保障。
“不是说要守住(18亿亩耕地)红线吗?这些田都在红线内啊,怎么说征收就征收了?”回到家里,徐少华将一本《江南产业集中区征迁安置宣传手册》给记者看,手册“征地范围”一栏赫然写着:江南产业集中区规划“红线”范围内。该手册由贵池区江南产业集中区征迁安置工程指挥部办公室印制,内文涉及征地公告、拆迁补偿安置方案、土地征收方案、安徽省政府关于征地补偿标准的通知、被征地农民基本养老保险试行办法等内容。
近年来,为承接长三角产业转移,安徽提出“东向发展战略”,启动了包括池州在内的皖江城市带建设,并设立了江南、江北两个产业集中区承接长三角地区产业转移。集中区管委会由安徽省政府直管,为正厅级单位。
其中,江南产业集中区最终落户贵池区梅龙镇,规划面积216平方公里,这被视为推动池州发展的重大历史机遇。
据江南产业集中区管委会办公室主任陈安源介绍,早在今年七八月间,江南产业集中区管委会与当地签订协议后,就将池州市贵池区梅龙一带的征迁补偿款一次性汇入了当地政府的财政账户。这笔补偿款主要来源于银行信贷融资,将从园区招商引资项目中偿还。
村民们表示,虽然年初开始就有传言,但直到这份小册子10月30日下发到各村民组,他们才获知,世代耕种的良田和房屋被规划为“江南产业集中区”起步区内,征收面积为12.4平方公里。各村还被要求在11月30日前完成征地补偿登记。
莫名缩水的征地补偿
据安徽省2009年12月31日制定的征地补偿标准,池州市贵池区梅龙村、郭港村的农用地补偿标准为每亩32120元(含土地补偿费10220元,安置补助费21900元),建设用地及未利用地补偿标准为每亩16060元(含土地补偿费7300元,安置补助费8760元),其他村组的标准最低分别为每亩30800元和15400元。
然而,令当地百姓倍感意外的是,当地却自行规定:政府将从安徽省制定的补偿标准里直接支付被征地农民农用地每亩1万元,建设用地及未利用地每亩6000元,剩余的大部分补偿作为被征收农民参加养老保险的“家庭缴费资金”,由“用地单位”代为缴纳。
对这一直接“修改”安徽省补偿标准的做法,贵池区委宣传部负责人三缄其口,不愿回答。一位了解内情的江南产业集中区管委会工作人员私下告诉记者,这一做法是当地政府参照了池州其他地区以往的征迁标准。
“以往给他们一亩补偿9000元也没出事,这次何必给你3万多?”该人士还表示,“给多了”反而会引起以前被征地的群众的不满。
此外,在宣传手册中,当地村民的房屋根据“半砖瓦”、“砖木结构”到“混合结构”、“框架结构”,被明确为补偿450元/平方米到840元/平方米不等。
进步村村民郭晓菊一家五口,人均耕地面积为2.5亩,每年种三季作物,据她“保守估计”,每亩田年收入可达2000元,全家一年的收入可达2.5万元。“一亩地给我们1万元,我们家总共只有12.5万,等于我家5年收入。”郭晓菊担心5年后生活“完全没有保障”,而养老金要到55岁(女)或60岁(男)才能领。
“生意开张7年了,地价、建房加装修,花了18万。每年还能挣个五六万元。”梅龙村“桥头饭店”的刘老板告诉记者,他的饭店被确定为“混合结构”住房,一平方米补偿760元。算下来,200平方米获得的补偿还不够建房花的钱。
廉价的补偿和突如其来的限期征迁政策让许多人措手不及。村民们“怨声载道”,终于酿成了一场掀翻市长座车的群体事件。
限期征迁的政策博弈
事后,梅龙地区的征迁工作更陷入无一户签署协议的窘境。强大的征迁阻力迫使当地政府改变了策略。
11月12日下午,池州市委召开常委扩大会议,研究部署“江南产业集中区征迁安置工作”。据报道,是次会议“特别指出”,由于贵池区对去年省政府关于征地补偿标准的通知执行不到位,“对征迁安置政策宣传不到位,对征迁工作组织不到位,导致了群众对征迁安置工作的不满和抵触情绪”,并称“这起突发事件,……损害了党和政府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影响了池州当前大好的发展局面,同时也给征迁安置工作增加了难度”。
很快,贵池区委也紧急召开了“四套班子”会议,决定从该区30多个区直机关和直属单位中抽调力量,组成42个工作组,赴各村开展挨家挨户的动迁工作。
随之而来的,还有政策的逆转。
11月15日,池州日报全文刊登了《池州市贵池区农村集体土地征地补偿安置及被征地农民自愿参加补充养老保险实施办法》。该办法明确,根据省统一规定,从征地补偿款的土地补偿费中提取30%作为被征地农民养老保险统筹基金,由区财政直接拨至村委会集体账户,再缴至区财政专户。土地补偿费的70%和安置补助费、青苗费的全额直接打卡发放到户。
然而,村民对“新”政策似乎也不“买账”。挂在征迁安置指挥部办公室墙上的协议签署进程表上,依旧是10月31日和11月1日两天里各村民组签下的“个位数”。11月2日至11月16日的表格栏则是一片空白。原来规定的征迁期限也被迫顺延一个月,至12月30日。
据村民介绍,为了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征迁这一眼下的“头等大事”,贵池区的动迁工作组将目标首先锁定为村干部、党员、教师等家庭,并许诺将以各种方式“奖励”率先签署协议的村民。
“像我们的电工,供电局局长亲自来,找他谈,让他同意量房子面积。不量怎么办?你还想不想干了?”一位村民说。
在梅龙地区征迁安置宣传手册的最后,是当地政府为被征地村民准备的安置房效果图。这个位于池州市东部经济服务区的50万平方米的安置楼房,至少12个月以后才能“如期完工”。如同各地被“上楼”的村民一样,这里的村民也要投亲靠友,或在外租房至少12个月。
虽然当地政府出台了每平方米3元钱的“过渡费”,但许多人并不相信,过渡期会很快结束。
“前两年,池州要建九华山机场,把别的村房子拆掉了,到现在也没住进安置房。”郭晓菊说,个别池州被拆迁户四五年了还在外过着流浪的生活。在她眼里,“先安置后拆迁”只是文件里的规定。
突破贫穷的征迁冲动
类似的征迁,近年来,在池州这座长期欠发达的皖江城市一直未曾间断。这个面积8272平方公里,人口156万的“江城”,2009年的GDP总量为245.59亿元,位列安徽各地市最末位。
“过去我们池州市委市政府所在的这个城区,只有两条路。在十年前甚至五年前,整个城区公交车只有一路。”据池州市贵池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刘晓立介绍,近些年来,为了城市建设需要,“征迁”早已成为当地发展的“关键词”。
“走在池州的每个角落,人们谈得最多的就是拆迁。在池州工作和生活的,很少有人没有遭遇过拆迁。”出租车司机李浩告诉记者,池州至安庆方向的一处公路旁,拆迁已多年,土地闲置至今。而在市区外围,一些征地拆迁工程历时两年,被拆户与拆迁人仍在对峙。
而在征迁矛盾背后,隐藏着更深层次的问题。很多村民把掀车归咎为当地一些官员长期漠视百姓疾苦,并质疑方西屏不愿与群众对话。一些网民甚至将52岁的方西屏与被处以极刑的前安徽省副省长兼池州市委书记何闽旭相提并论。2005年6月26日,池州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因当地政府处置不力,最终演变成一起打砸抢烧的恶性群体性事件。当地事发后第三天才联系上“在外开会”的何闽旭,随即何被查出事发当天在九华山私会情妇,最终东窗事发2007年底因受贿841万余元被判死缓。
与何闽旭的关键时刻“失踪”类似,11月2日即发生过大规模堵路事件,池州政府也因未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事态而广受诟病。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6·26”事件后,池州市政法委书记李祝安总结教训称,有调查发现,池州基层组织和工作体系不完善,基层矛盾基本处于无人排查的状态。正由于一些矛盾长期积累没得到有效解决,部分群众因自身利益受损而压抑的不满情绪,借这一偶然事件形成了集体宣泄。
5年之后的“11·3”事件,是否也是同样原因导致的“偶然事件”?
采访的最后,记者特意走访了安徽省有关方面,试图了解耕地保护政策与江南产业集中区选址规划的矛盾、土地征收补偿标准制定依据及限期拆迁是否违反“先安置后拆迁”原则等问题,但截至发稿时,安徽省发改委、国土厅及皖江示范区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均未对此作出说明。
北京拆迁律师,吴坤乾律师